第六章 / 沉默在尖叫-《看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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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无期。”

    “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?”

    “为了我孩子,我死我也值。”

    小豆的女儿今年十三岁,从她和母亲在法院门口分离之后,母女俩再也没见过。她连去一趟监狱的钱都没有。除了逮捕证上,她妈妈也没有照片,她说想不起来她妈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我蹲在她面前说:“我见过你妈妈,你长得跟她很像。”

    她尖细的小脸微微笑,眼睛略有一点斜,有点害羞又高兴。

    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递给我:“是啊,跟她一模一样。俺这孩子冤啊。手裂得,你看手冻得,这个手冻得都流血。我啥也不要求,我就要求她早点回来,管她孩子,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送个灵就行了。中不?我啥也不要求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中不?”她们一老一小两只手都放在我手里,摇着。

    我蹲在那儿,无法作答。

    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。我突然有点害怕:“您别激动。”

    语音未落,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。

    众人乱作一团,我下意识拦住想抬她的人,在她的外衣内兜里乱翻,摸出一个小瓶,是速效救心丸,塞了五粒在她嘴里。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,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,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,扶着她僵直的身体,心想她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天啊。

    五分钟之后,她缓过来,被扶进了屋里。

    她的孙女很冷静:“我姥姥经常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“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去找邻居。”十三岁的小女孩说。

    死去的男人,失去自由的女人,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老老少少。寒冬腊月,连一块烧的煤都没有,没有钱买。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,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,不愿意见人。我们能做的,只是去监狱拍摄时,让孩子去见妈妈一面。

    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。他十九岁,终日不回家,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,零下二十多度,没有外套,穿一个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,坐在台阶上,头发蓬乱,恍恍惚惚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回家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回家想俺妈,你让俺妈回来吧。”

    又是这句话。

    我带他们去了探视室。两个孩子看见穿着囚服的妈,老远就哭了,一边走一边像娃娃一样仰着脸喊“妈,妈”。

    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:“坐下,拿起电话说。”

    女儿说:“妈,妈,我们听你话,你早点回来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知道你哥哥挺内向,什么事也不敢说,不敢做的。”

    儿子把头扎在胳膊里,哭得抬不起头,女儿对着电话喊:“妈,他说天天想你,他整夜睡不着觉,他说俺出去找你去,他说去找你,他说他想你。”

    妈妈把手往玻璃上拍:“傻孩子啊,你上哪儿找妈妈啊?我知道妈妈需要你,你也需要妈妈。”

    儿子把头磕在玻璃上:“妈,你不要哭了。”

    妈说:“不管咱再苦再难,咱要坚持下去,熬下去,听见了没?”

    儿子说:“听见了。”

    旁边的女警背过身,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下眼。

    每年的三八妇女节,这些女犯中或许有人可以因为平时表现良好而得到减刑,那样有生之年也许能够看着孩子长大,小豆对我说,她热爱这个节日,“但是,一年,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呢?”

    我想了解这些死去的男人,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烧毁了跟死者有关的照片。从没人跟孩子们谈起父亲,被母亲杀死的父亲。

    我问孩子:“有想过他吗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想念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他笑的时候……他给你一个微笑的时候,简直就像把世界都给了你的那种感觉。”

    她脸上的伤痕,是父亲用三角铁砸的,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间。

    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,问他有没有弟弟的照片。这个男人叹口气,从门后边拽出一把笤帚,举起来,往中间那根粗房梁上一扫。飘下一张身份证,他拿抹布擦一下递给我,眼睛一湿:“看吧,八年啦,没舍得扔,也不想看。”

    我很意外,这不是张凶恶的脸,这是一个看着甚至有点英俊的男人,笑容可掬。

    我问安华的孩子:“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总是喝酒,总是打人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世界上有人了解他吗?”

    “唉,不知道他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他除了暴力之外,有没有其他能跟别人交流的方式?”

    “喝酒。”

    他们几乎都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人,几乎都酗酒,喝的时候咒骂赚了钱的人,回家打老婆孩子。有人说:“这些人,只是农村的失败者,城市里没有。”

    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卫视时,主持过一个“年度新锐人物”的评选,“疯狂英语”的创始人李阳当选,节目散后,他在大巴车给满车人讲笑话,内容不记得了,但车内大笑的活力和气氛还记得。十一年后,他的美籍妻子kim在网上公开遭受家庭暴力的照片:体重九十公斤的李阳骑坐在妻子背上,揪着她的头发,在地上连续撞了十几下,头部、膝部、耳朵多处挫伤。

    当天他们争吵很久,kim是美国人,原来是“疯狂英语”的美方总编辑,结婚后在北京带着三个女儿,两年来她的驾驶执照过期,教师执照作废,母亲在美国病了,要带孩子回去探望,但李阳全国各地演讲,说他没时间陪着她办手续:“我一个月只回来一两天,不可能办好这些事情。她觉得我不能感受她的感受,我在外面这么跑,冒生命危险,女人应该隐忍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大男子主义了?”

    他打断我:“大男子主义也是这个文化给我的,不是我自己要大男子主义。”

    吵了数小时后,他大喊“闭嘴”。kim说:“我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你控制,你不能让我闭嘴。”李阳说:“我当时想我就不能让她有反抗,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。”他抓住她头发摁在地上时,喊的是“我要把一切都了结了”,说如果再严重一点,“我可能会杀了她”。

    “坦白地说,那一瞬间是人性的恶?”我对李阳说。

    “是,人性的魔鬼,”他眼睛避开了,眯起来看向旁边,又瞥向下方,“魔鬼完全打开了。”

    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体访问,老范把女子监狱调查的节目视频发给她,她看完同意了。“我不知道在中国有那么多的女人这样活着,如果我沉默,将来也无法保护我女儿。”

    片子里我问过这些女犯:“你们在法庭陈述的时候,有没有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?”

    每个人都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没有人问她们。

    有女犯接受检察官讯问的时候,想要说说“这十几年是咋过的”,检察官打断她:“听你拉家常呢?就说你杀人这一段!”

    kim被打后曾去报警,有位男性以劝慰的口气说:“你知道,这儿不是美国。”她说:“我当然知道,但肯定在中国有法律,男人不能打女人。”他说:“是啊,你说得对,男人不能打女人,但老公可以打老婆。”

    李阳曾经在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上说过二女儿脾气不好,因为“可能她妈妈怀孕的时候我打过她”,他做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,在场几位嘉宾呵呵一笑过去了,镜头前一个女学生对他说:“你能影响这么多人,在家庭里犯这么一点点错,kim老师也会原谅你。”

    三十年前,“受虐妇女综合征”在北美已经从社会心理学名词成为一个法律概念,只要获得专家鉴定就可以获得轻判甚至无罪释放,但这在中国还不被认同。在女监片子的开头和结尾,老范用了同一组镜头,镜头摇过每个女犯,她们说自己的刑期:“无期,死缓,十五年,十五年,十五年……”

    有人已经被执行了死刑。

    kim说:“我有钱,我可以回美国,这些女人呢?她们没有路了。”

    李阳说他对家庭的理解是“成功,一定是唯一的标准”。

    “不是爱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真正的爱是带来巨大的成功。”他公开在媒体上说不爱妻子,结婚是为了“中美教育的比较”,想把孩子作为英语“疯狂宝宝”的标签,是教育的实验品,他说:“那才是普度众生,一个小家庭能跟这个比么?”

    我问他:“你跟你父母之间有过亲密的感觉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从来没有,我还记得在西安工作的时候我爸爸说,今天晚上就跟我睡一起吧。吓死我了,跟他睡一个床上,我宁可去死。断了,中间断掉了。”

    李阳四岁才从外婆身边返回与父母生活,一直到成年,都无法喊出“爸”、“妈”。传统家庭中的父母工作忙,对孩子严厉,他说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词是“笨蛋”“猪”。他童年口吃,懦弱到连电话响都不敢接,少年时期在医院接受治疗时,仪器出了故障烫伤皮肤,他忍着痛不敢叫出声来,一直到被人发现,脸上存疤至今,说:“自卑的一个极端就是自负,对吧?中国也是这样,中国是一个自卑情结很重的国家。所以自卑的极端是自负。”

    长大成人时他想强制性地解除这个自卑,以“疯狂英语”的方式勒令自己当众放声朗诵,在后期,发展到让学生向老师下跪,鼓动女生剃发明志,率领数万名学生高喊“学好英语,占领世界”、“学好英语,打倒美帝国主义”。

    我说这已经不只是学习方法,“你提供的是很强硬的价值观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强硬是我以前最痛恨的,所以才会往强硬方面走。因为我受够了懦弱。”kim说,在每次机场登机的时候,李阳一定要等到机场广播叫他名字,直到最后一遍才登机,这样“飞机上的人会知道他的存在”。

    我问过安华:“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时候,你觉得他是什么感觉?”以为她会说,是宣泄的满足。

    结果她说:“他总是有点绝望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小豆说:“有一次看电视突然就问,你爱我吗?我说什么叫爱啊?我不懂,我不知道。他就对你‘啪’一巴掌,你说,爱我不爱?我不知道什么叫爱。”

    有时候,打完之后,他们也会摸摸这儿,看看那儿,问“疼吗”,就是这一点后悔之色,让女人能够几十年吮吸着一点期望活下来。但是下一次更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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